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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西藏,一般人要克服高原反應和長途跋涉已屬不易,更何況是帶著大批器材的攝影隊,要在惡劣環境下趕拍攝進度更是困難重重。有誰會想到,壓力龐大的攝影隊加上藏族小男孩與母親的故事,會交織成一趟由眼淚譜出的旅行。

2003年起到現在,有不少電視台的攝影團隊找我帶團進入西藏拍攝。帶攝影隊與一般旅行團有很大的不同,例如隨時都得停車捕捉景點;為了選擇最好的角度呈現畫面,停留景點的時間較長,只要攝影角度、台詞、背景不對就得重拍,一個二十秒的鏡頭可能要花上一、兩個小時才能完成。對身為領隊的我來說,掌控好攝影團隊的行程時間成了我最大的壓力。否則在兩個景點相距動輒幾百公里的西藏,一旦耽誤行程,很容易因為天色暗、路況不佳錯失拍攝時機,或甚至發生危險。

在所有我帶過的攝影團隊中,我印象最深的莫過於在2003年帶沈文程主持的大冒險家」攝影團隊。這趟為期二十二天的行程,讓我見到過最多男人的眼淚,甚至是我自己的淚。

行程的第七天,我們在拉薩的布達拉宮和大昭寺進行拍攝。下午一到了大昭寺門口,就看到一整排的藏人正虔誠地在寺前磕長頭。導演看到就靈機一動,對著沈文程說:「沈哥,沈哥,我們要不要作一段磕長頭?」沈文程很爽快地答應,在鏡頭前學藏人磕長頭,依樣畫葫蘆地雙手合十、手舉過頭、跪、趴在地上再站起來,但動作並不俐落。

模仿過程中,沈文程隱約發現右前方的一個小男孩不斷偷偷瞄他,兩手捂著嘴、掩不住地笑。這一笑,讓沈文程知道自己動作錯了,但是為了不中斷節目拍攝,他還是硬著頭皮拍完。

直到導演喊卡,沈文程走向那個小孩,對著不懂漢語的小朋友比比手、頭和腳。於是,這小男孩開始示範磕長頭的動作:雙手合十,但--掌心是空心,姆指內收,接著把手舉過頭、移到面前、胸前,之後再磕頭、撲地。小男孩一遍又一遍地重複,直到沈文程學會。

磕完了長頭,沈文程就透過當地導遊翻譯,問小男孩:「你從哪裡來?

小男孩答:「我從林芝來的。」

沈文程又問:「那是誰帶你來的?

男孩回答:「爸爸。」

「那爸爸人在哪裡?」沈文程接著問。

他說:「爸爸回去了。」

沈文程一聽,驚訝地回問:「為什麼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?

小朋友回答:「因為爸爸要趕回去照顧媽媽,媽媽生病了。」

沈文程問:「爸爸把你留在這裡做什麼?

男孩說:「爸爸把我留在這裡磕長頭,要我幫媽媽磕十萬個長頭。」

「為什麼?」沈文程又問。

「因為媽媽快過世了。媽媽最後的心願就是希望在往生前,能夠磕上十萬個長頭。但是她生了重病不能來,爸爸就帶我來到這哩,要我在媽媽往生前,能在菩薩面前,替媽媽磕上十萬個長頭。爸爸把我帶到這裡之後,就回去照顧媽媽和家裡的牛、羊、農田。」這小男孩回答著。

對於信仰藏傳佛教的藏人來說,一生最重要的功課就是一定要在大昭寺菩薩面前磕上十萬個長頭。許多虔誠的藏族信徒,花了一、兩年時間,用三步一跪的磕頭方式一路從家鄉來到拉薩。而這個已經獨自在大昭寺前磕長頭達兩個月的小男孩,是從四百公里遠的林芝,一路用磕長頭的方式來到拉薩為母親完成遺願。

磕長頭.jpg

只是當時,剛到拉薩的沈文程還不知道,拉薩到這小男孩的家鄉到底有多遠。

隔天,我們必須從拉薩趕往林芝,這趟小男孩的來時路,我們走來卻是狀況不斷、異常艱辛。先是一大早,我帶已經有感冒發燒症狀的沈文程到急診室,就怕高原反應讓症狀變得更嚴重。沒想到急診室只有一名醫生,沒有護士。醫生只把退燒針打進他的血管裡,就把針筒遞給沈文程說:「你自己打,針筒推慢一點。」說完,醫生就忙著去處理另一個急診病患,留下傻眼的我和沈文程,還有一張沈文程自己打針照片存證。

因為這趟急診,出發時間延後,加上沿路上路況不佳,攝影隊隨時需要停車取景,有時候拍不好,車子還要倒退再重拍,行程因此嚴重落後,原本應該下午三點就到米拉山口,一直拖到晚上六點才到。

在米拉山口,攝影隊所拍的效果卻一直達不到導演的要求。在海拔五千公尺的山口,扛著攝影機已經很累人,攝影師還得依照導演的要求不斷重來。

到了第三次,導演看了畫面後對攝影師小龍說:「你要不要在後退一點?這效果不好。」

氣急敗壞的小龍回說:「你行,那你自己拍!」攝影班拒拍,與導演、企編形成對立的僵局。夾在中間的沈文程站在哪邊都不對,就怕說多了惹惱了雙方,現場氣氛為之凝結。

在那當下,我心裡著急的不只是該如何收拾僵局,更擔心已經嚴重落後的行程會遙遙無期地拖下去,因為從米拉山口往林芝還有兩百多公哩,而且路況不佳。

為了打破僵局,我說:「大家來到西藏機會難得,也都辛苦地拍了這麼多東西。或許這是最後一個鏡頭,不要因為這件事鬧翻了,僵在這裡。能不能看在我面子上……」才講到這裡,一路上承受著行程壓力的我就先哭了。

我的一番話,馬上感染了這群到處上山下海的硬漢。一路上忍著身體不適的沈文程也跟著掉淚,並好言相勸,讓盛怒中的小龍也流下淚來。原本凝結的氣氛,一瞬間都被眼淚融化了。攝影師邊哭邊拍沈文程和其他成員一步步掛經幡的過程,還有所有人的真情流露的淚水。這一幕,後來也成為節目播出的一段。

離開米拉山後,一路趕到工布江達縣用餐,離開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。離林芝還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。當晚,我們順著尼洋河畔的公路前進。「尼洋」,藏語的意思是「母親的眼淚」。在完全沒有路燈的路上,又大又亮的月亮高高掛黑夜中,月光映灑在河面上,再反射照亮了車內的我們,即便是在黑夜中也能見到彼此的輪廓。

半夜十二點多,司機忽然打破沉默,對著沈文程說:「沈老大,你們昨天在大昭寺碰到的小男生的家就在前面,快到了。」我明白這是安慰我們的話,實際上還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。畢竟從早上到現在超過十六小時的行程,著實讓大家累壞了。

沈文程看著月光有感而發地說:「天啊!我今天辛辛苦苦地從拉薩坐車翻山越嶺到了這個地方,竟然還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林芝。昨天在大昭寺遇到的那個小男生,被他爸爸帶著,三步一跪地從家裡來到拉薩,還要在拉薩大昭寺前面磕上十萬個長頭,那辛苦更是難以想像!」因為沈文程自己走過這趟路程,更能體會這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有多艱苦,當下他就在車上做了一首歌「尼洋河上的月光」,訴說這小男孩為母親磕長頭的故事。

隔天早上,我們到了尼洋河邊拍攝,當時正值桃花盛開的季節,整片桃花配上尼洋河上的美景,讓沈文程忍不住清唱起「尼洋河上的月光」:

彎彎的河水呀,緩緩流過山崗  
紅紅的桃花呀 靜靜吐著芳香 
個兒小小的兒郎,趕著成群的牛羊 
慈祥的母親啊正在煮著酥油茶 
東邊那個月亮升起的時候 
他就要背起行囊,沿著河,順著光 
越過雪白的米拉山 
他要到遙遠的拉薩 
在大昭寺的菩薩面前磕頭上香 
因為那是母親 這輩子最後的願望 
尼洋河上的月光,像那母親的淚光
思念著那個遠方小兒郎流浪在他鄉 
尼洋河上的月光依舊那樣的明亮 
盼望著那個遠方小兒郎早日回故鄉 
~~~兒郎 
何日回故鄉

沈文程唱著唱著就哭了。日後每個客人聽完這個故事,再聽到這首歌,無不動容掉淚。這個小男孩只為圓媽媽一個願望,必須離鄉背井來到大昭寺菩薩面前,磕上十萬個長頭,祈求媽媽能夠在輪迴時投胎到好人家,或更好的,跳脫輪迴,直接到西方極樂世界。

隔年二00四年,我帶團來到大昭寺,有個小男生一直拉著我跟我要錢。我低頭一看,這不是一年前為母親磕長頭的小男孩嗎?

「你怎麼還在這裡?爸爸沒來接你嗎?

「沒有,爸爸沒有來接我。」那時候已經會一點點漢語的他回答。

「是因為你還沒有磕完長頭嗎?為什麼這麼久?

他說,因為身上沒有錢,每天一早醒來就要去討錢,討到錢才能買東西果腹。沒有錢可以去住賓館的他,要在每晚八、九點,趁著大昭寺的八角街攤收攤時,趕快去和流浪漢或外地來磕長頭的人搶空位,搶不到就無處可睡,如此日復一日的生活耗費了許多時間,磕長頭的時間就變少了。一般成年人磕完長頭頂多半年,但這小孩要磕長頭,又要乞討過生活,須要的時間更久。

我看著他拉著一個小女孩,我就問他:「這是誰?

他說:「這是我妹妹。」

我驚訝地問他:「你爸爸又把妹妹帶來啊?

他說:「沒有啊,上次就一起來了。」

原來前一年,爸爸把這兩個小兄妹留在大昭寺前,讓他們磕上十萬個長頭完成媽媽臨終前的願望。但是,這一年多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爸爸,也不知道媽媽是否健在。

當時正在帶團的我,實在無法多說什麼,只能給他一些零錢,希望他能撐過一段時間。過了幾個月,當我再到大昭寺時,這兩兄妹已經不在那兒了。往好的地方想,也許他們的媽媽已經痊癒,爸爸來帶兩兄妹回家了。但也許是被送到孤兒院去了,或是流落街頭。

事隔多年,每當我想起那個身形瘦小的男孩,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,臉上還掛著鼻涕孤零零地站在大昭寺前,我總會心疼得掉淚。我無法了解,他們的爸爸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,將兩個孩子獨自留在大昭寺前磕長頭一年多。無法得知他們最後的去向,我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著,希望這兩個孩子能沿著尼洋河,沿著媽媽的眼淚,最後回到有媽媽的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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